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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电动车停下,周栗从车上下来,把头盔还给他。头发因为摘头盔的动作而散下,柔柔软软地披在肩后,她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:“我们还是对彼此有点保留吧,老同学。”
    “……土匪。”想探他的话,自己嘴巴还这么严。
    周孟航跟在她后面,到了店门前,周栗停住脚步:“你还不回去?”
    热浪在他身后追,周孟航只想赶紧进屋里吹空调。他推着她进门,示意墙上的钟,朗声说:“午饭时间到!”
    晒了一路太阳,浑身燥热,周孟航点了一道消暑清汤,吃番茄炒蛋盖饭。周栗看着他大快朵颐,奇怪道:“你家里没人做饭吗?怎么老出来吃。”
    他坐的位置面向大门口,一眼可以看到拉开玻璃门进来的人。那人体格壮硕,个子高得直顶小饭馆的矮门,长相跟周孟航有七八分相似。
    周孟航下巴微抬,嘴里还嚼着食物,含糊不清道:“唔,做饭的人回来了。”
    周栗从前也见过周启文几次,沿湾村大不到哪里去,谁和谁都认识。但她在家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多,小时候见过也忘了,前几次见他来送水产,只觉得熟悉,却没有想起来他就是周孟航的亲爹。如今两张相似的脸摆在面前,她才后知后觉这份熟悉感源自何处。
    “做饭的人”也是来吃饭的,但他不跟周孟航凑一桌,点了餐后随意找了另一张空桌子坐下。
    父子俩隔着两张桌子对话。
    “今天怎么没在家里吃?我妈呢?”
    “带然然送水产去你外婆家了。”
    周孟航点头,难怪他不做饭。往常家里是周启文做饭做得多,一家四口,一个懒得做饭的老婆,一对废物儿女,剩下周启文一人任劳任怨沾油烟。夫妻俩又经常出海,做饭的人不在家,兄妹俩只能出去吃。沿湾镇上大大小小的餐馆,好吃难吃的,周孟航都试过水,直到两个月前林清的饭馆开张,他才换了地方,在这儿解决日常用餐。
    再说回周启文,沿湾厨夫,为老婆练就一身厨艺,但也并不那么热爱做饭。老婆不在时甚至不愿意开火,这种情况也很常见。吴淑萍出海回来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去娘家送水产——实际上是去找牌友打麻将。
    周孟航家的厨房一个月开火都不足五次。
    今晚还是没饭吃。周孟航摇摇头,扒完面前的饭,喝掉最后一口汤,起来把两份饭钱都付了。
    周启文和周孟航父子俩相继走后,店里人又空了。周栗喝着可乐打嗝,打完嗝,坐在门前的木椅上叹长气。
    林清已经懒得再数落这个天天喝冷饮的叛逆女儿了,生理期疼的又不是自己。只是——“你叹什么气?”
    周栗忧心忡忡:“我还以为我回来继承家产的。”
    脑袋被敲了一下,周栗呼痛,听林清女士骂她大白天发梦,周栗撇撇嘴。林清在她旁边坐下,不自觉也跟着叹气。
    “你又叹什么气?”
    林清女士:“要不你去把外面的走鬼全攀了?”
    周栗:“……”
    当她没问。
    树上的蝉鸣全天营业不停歇。“好味”门前车来车往,母女两人叹的气终归是敌不过汽车尾气,林清摆摆手,挥走扑来的灰尘,拉着女儿回店里吹空调了。
    门店生意冷清,于是晚上休店也早。夜里周栗躺在床上摆弄着新手机——她之前的手机从上大学用到现在,早就想换了,后来辞职回家,她更加扣嗖起来,一直没换,直到摔碎才不得不换。
    当破财消灾了,可谁不喜欢新的东西啊,周栗越看越欢喜。
    将壁纸和字体都调成自己喜欢的样子,周栗才想起她对这手机的拥有权还“名存实亡”。翻了翻聊天框,给今天通讯录新多出来的人转去一笔款,对方很快回复她:我还以为要打官司才能讨回这笔钱了。
    她哪有这么无赖!
    第05章 “周栗,我谢谢你啊。”
    日子快走到七月末,天气是越来越热了。川禾屡屡发布橙色高温预警,白天里闷不透风,夜晚里微风裹着热浪。
    似在酝酿一场大雨。
    周栗骑着电动车护送林清女士下班,雨就是在这时候下来的。行至半路,周围没有遮蔽的地方,离家不远了,也没必要停车找雨衣。母女俩被雨追着跑了一路。
    林清伸手遮住周栗的头顶,周栗张了张嘴,话还没说出口,雨水先跑了进来。她只能埋头加快车速。
    总算到了家,两人无一幸免,身上湿了个透。周栗把车停好,才跟林清说:“你给自己挡挡还好,给我挡还费劲点,这不是一点都没挡住吗?”
    她指着两人身上滴水的衣服。
    林清摆摆手,不甚在意。进了家,才发现周忠仁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了家里,坐在客厅清清爽爽地望着两只落汤鸡。
    林清女士一看到他,便说:“哟,今天这么早忙完了啊?”
    他身上不见一丝雨痕,一看就是下雨前回来的。
    周忠仁从前在村委做事,闲时在村里到处帮忙做散工,今年换届后,彻底成了闲人,沿湾方圆几里地,哪里需要往哪里。
    除了“好味”,林清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找不到他人。
    周忠仁点点头:“是啊是啊,今天物流园老刘身体不舒服,我去给他顶了两个小时班,七点就下班了。”
    周忠仁这人,最大的优点是热情心善,缺点是死活不开窍,睡一张床几十年了,还听不懂林清女士的明嘲暗讽。很难说是福是祸,因为周栗一直觉得,这是二老婚姻维持的一大重要因素。
    老刘是物流园的保安,也是沿湾新村的,村里为数不多的外姓之一。两家离得不远,周忠仁常常跑到刘家喝酒。林清女士一听就来气:“什么身体不舒服?人家老婆今天生日。”
    “那难怪会让我顶班嘞,这老刘对老婆还挺好的。”
    周栗站在一旁,感觉林清女士已经要烧起来,果然,下一秒屋里便响彻了林清的怒吼:“人老刘知道对老婆好,工业园的环卫工都知道对老婆好,就你不知道,就你没老婆!”
    周栗审时度势,脚底抹油,一溜烟跑上楼了,不忍再看老周在林清女士跟前吃瘪。
    七月的雨对降温毫无作用。川禾靠近热带,一场雨来得也像即将烧滚的水。身上湿得难受,周栗在房间门口踢掉鞋子,拿上衣服去洗澡。
    他们家这套房子跟她差不多大年纪,二十年有余了,处处是裂痕。周栗抱着衣服,小心避开浴室门口漏水的天花板,钻进浴室里。花洒打开,好一会儿都没流出热水,周栗猜想是煤气用完了。她光着身子站在水帘下,无奈叹气。
    草草洗了个冷水澡,回到房里,提前打开的空调冷气十足,她竟然在这大热天里打了个寒颤。把温度调高,她打开电脑,准备找点事情做。
    周栗的书桌安在窗前,她做事前习惯望一望窗外,放放空,发发呆。这个视角能看到门口的沿湾湖,周栗的印象中,这是一方“臭池塘”,但其实早已变样了。
    这两年乡镇发展建设,门前池塘的垃圾和淤泥通通被清理,拓成了湖,取名沿湾湖。之后政府斥资建桥,设风雨廊亭,成了沿湾的一道风景线,门前的路灯都亮了许多。
    因此周栗能看到有人撑了伞站在雨中。是一把浅蓝色的伞,在路灯下微微泛白。
    连日的高温把这场雨酝酿得厚重,风一吹,窗前的视线变得模糊,路灯下的人影从清晰至朦胧。周栗隐约看到有闪光灯亮起。
    周栗在窗前抹了抹,企图看清外面的人。但她忘了雨水模糊的是外面的玻璃,她的手还没收回,先骂了一句自己蠢。又观察了片刻,那人仍站在原地没动。
    她丢开电脑跑下楼,客厅里已经没人了。周栗在门边找到一把大伞,穿过院子推开院前的大铁门。门缝上成颗的雨珠瞬移到她指尖,随后落到地上化作不成形状的水渍。
    湖边的人影被雨伞遮挡了一半,他穿了五分裤,露出一截肤色比黑色裤子浅几分的小腿,才不至于融在夜幕中。
    周栗没过去,站在家门前喊:“谁在那儿?”
    她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也清亮,很抓耳。
    对方回头。
    他手里拿了一部相机,偏头时需要用半边脸颊和颈窝勉强夹着伞,可惜雨势太大,力量不足以支撑,雨伞直接从他的脖颈间溜走,砸落在地上。
    只一个瞬间,足够周栗看清他的脸,也足够他浑身湿透。
    周栗:“……”
    周孟航:“……”
    周栗连忙撑伞过去,站在他身旁,他头顶的雨便停了。两人并肩站着,周栗下意识摸鼻子,问他:“撑你回去?”
    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,相机挂在脖子上,他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伞,收好放到湖边的围栏上。
    “不用,你来了正好,伞撑着。”他说完,重新举起相机。
    “.......”真不客气啊,周栗看着他专注的脸,发问:“你在干嘛啊?”
    初中的时候,她曾吐槽过他的名字难念,所以她几乎不喊他的名字,从来都是“你”“他”代称,现在也是如此。
    “别出声。”他提醒她。隔了几秒,相机定焦,按下快门。
    周栗瘪瘪嘴,费劲地帮他打着伞。他个子太高,周栗得踮着脚尖,动作维持久了,手上开始发酸,脚尖力也不足。
    她虚晃了两下。
    周孟航及时攥住她的手臂,没让她往前摔。他的手是湿的,冰冰凉凉,一手稳住她,一手接过她手中的伞。周栗猜测现在应该能说话了,又问了他一遍:“你在拍什么?”
    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雀跃:“拍鱼。”
    周栗探头去望,湖面乌漆漆的,哪来的鱼?
    周孟航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,大方地与她分享成片,他还举着伞,单手把相机里刚拍的照片调出来 真的是鱼。成群的鱼,它们探头在水面上呼吸,夜色把湖水染成深蓝,鱼群是点缀在深蓝上的石墨黑。
    像画一样。
    周栗不懂构图和色彩,仍然觉得这样的景象很美——即使它们需要高像素的机器才能呈现。她不自禁发出惊叹:“哇。”
    周孟航对她的反应很满意,偏还问她:“好看吗?”
    “很好看。”她的回答很真诚,但并没有想太多,只问他:“你喜欢拍照啊?大下雨的,这么闲情逸致。”
    “还好。”周孟航没抬头,还在欣赏自己拍的照片,越看越满意,端详许久,他终于舍得放下相机,记起他们还在大雨中。
    他拉着周栗要往回走,周栗提醒他:“你的伞......”
    周孟航动作一顿,低头找伞,突然“靠”了一声。借着路灯的光,他看见原本干净的浅蓝色雨伞上满是黑泥,内侧也全是污水,是刚刚掉在地上弄脏的。
    周栗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,看到了那把伞的“惨状”,她不甚在意:“浅色的东西确实不耐脏。不过你怎么会用这么少女的颜色?”
    周栗说完这句,突然来了一个大胆的猜测,她瞪圆眼睛:“你……该不会是姐妹吧?”
    “......”周孟航失语片刻,无情掐灭她眼里的基光:“想什么呢?”
    “是周期然的,还是她初中毕业我爸妈带她出去玩,好不容易才买到的,她可宝贝了。被她看到估计得烦死我。”
    周栗这时候脑子没掉线,记忆里还能搜索到“周期然”的人物卡片。
    周期然是周孟航的妹妹,比他们小七岁,他们上初中的时候,周期然还没上小学。周孟航的中二少年时期伴随了他一整个初中,极少有人知道,他是个不折不扣“妹妹控”。
    周栗见过周期然几次,最后一次是他们初三那一年,周期然那会儿才上小学二年级,扎着双马尾,穿公主裙,皮肤白得像个雪娃娃。
    很漂亮很招人疼爱的小女孩。
    周栗这个年龄段的孩子,正好卡在不上不下的尴尬期。
    那时候的生活比不上现在。家家户户都有几亩田,小孩儿或多或少都有陪伴父母出田的经历,一个个脸蛋晒得黑红。周栗初回沿湾时,就成了沿湾少有的“特例”,因为她过于白皙的肤色,怎么看都不像是乡下小孩。
    周栗对周期然印象深也是这个原因。周孟航家有钱,即使父母日晒雨淋,小孩也吃不着苦,周孟航那会儿也是肤白貌俊的。
    只是现在晒得黝黑了。
    周栗眼前是他麦色的手腕。他身上总有股“不是好人”的气质,以前还能靠肤色遮挡分毫,如今这样,这份邪气显得更外露了。
    人的气质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沉淀,更加内敛,或者更加醇厚,这人倒好,二十三岁还保留着十三岁时的那股劲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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