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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庄丽芙纠缠不休,指着简青竹, “你到底叫什么?”顿了顿, 又问,“陛下的伤势重么?”
    简青竹皱紧了眉头,语气不软不硬道:“姑娘许是不晓得宫里的规矩, 华央殿问诊岂是随意问的。”
    庄丽芙被她的话语一噎,神色不由更为恼怒。
    宝华殿距离坤仪殿不远, 庄丽芙先前在回殿的路上,见到简青竹适才折返追随而来,她就想问个清楚明白, 这个不知好歹的医政到底是何人。
    她硬声道:“你晓得我是谁么, 敢如此同我说话?”
    简青竹依旧皱着眉, 理所当然道:“我当然不晓得你是谁。”
    庄丽芙气得险些仰倒:“你你你!”她正欲报上太后的名号, 余光却瞥见宝华殿中出来一道身影。
    来人头覆白纱帷帽, 身披袈裟, 正是道七和尚。
    他像是自宝华殿祭拜过先帝, 缓步下了台阶,擦身而过时,袍上香烛气味缠绕。
    “禅师。”简青竹再顾不得眼前的庄丽芙,朝道七揖道。
    她抬头端详他一眼,竭力想透过白纱,窥得他的面目。
    纱帘轻薄,他的面容隐约可见。
    看来旁人说得不错,道七杀南越人时,受了重伤,脸上一刀尤其凌厉,自他的右眼,横贯面目,直抵左颔,真正地恐怖骇人。
    简青竹望见刀痕,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    道七面色如常,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,一串黑木佛珠缠绕手腕间。
    念完此一声,他抬脚便要走,简青竹心念一动,急急捉住了道七的袈裟一角,开口道:“听闻禅师受了伤,不知伤得重么,可否容我瞧瞧,医经中复颜奇术有一二则,或可治好禅师面上的刀伤。”
    道七闻言,头颅缓缓转向简青竹,淡淡道:“皮囊而已,贫僧并未切切在心。”
    简青竹怔了一瞬,目光只瞬也不瞬地落在他的脸上,她正欲再劝,却见身侧的庄丽芙走上前来,笑意盈盈道:“叔叔。”
    道七并不答话。
    庄丽芙又道:“叔叔不记得我了么?我是阿芙!”
    庄丽芙见简青竹对道七态度诚惶诚恐,她才特意唤了这一声“叔叔”。
    虽然自道七遁入空门后,她不常唤他叔叔,但道七与她阿爹是同胞兄弟,这一声“叔叔”叫得没错。
    道七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,停留了半刻,方道:“原是阿芙。”
    庄丽芙笑意加深,追问道:“禅师在宫中是小住么?太后娘娘前些时日还时常念叨禅师。”
    道七答道:“只为先帝入陵而来,住上三两日。”
    李元盛的灵柩要送去皇陵了,按例须请高僧前来送陵,道七是李元盛亲封的“禅师”,自然在列。
    庄丽芙颔首:“原来如此。”说话间,又转头趾高气昂地瞧了简青竹一眼。
    道七忽道:“既见到了阿芙,不若引贫僧往坤仪殿去请安罢。”
    这倒像是为简青竹解围了。
    简青竹抬眼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他白纱下的面目,急急劝道:“禅师不若让我看看你的伤,兴许真有解法?”
    道七摇了摇头:“贫僧面目再不示人,简施主莫要挂怀了。”
    简青竹闻言怔住,却见道七迈步离去,庄丽芙笑了半声,自也跟上,引了他往坤仪殿的方向而去。
    简青竹见到他的背影远去,又过了小半刻,庆王才被宫人簇拥着出了宝华殿,身后跟随他的宫人中,还有两人合抱了一方巨大的梨木架出门。
    木架光泽沉郁,两侧镶嵌了两颗熠熠生辉的金球。
    简青竹面露惊讶,只听其中一个宫人笑道:“陛下说了,这是原先南面贡来的梨木,先帝本也要赏给隆庆亲王,偏殿里放久了,倒落了灰,不如送去昭阙阁。”
    简青竹忙看了一眼阿果,却见他仰起了脸,像在看天空,一粒细小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脸上,他咯咯一笑,道:“简医政,快看,又下雪了。”
    那一粒雪花落到温热的脸颊上,转瞬变做了一颗细小的水珠,简青竹半蹲,伸手轻柔地抹去了那一点水迹,口中劝道:“下雪了,今日不逛园子了吧,当心着凉。”
    庆王“嗯”了一声,忽而朝她凑近了些,将小小的头颅靠在她的肩头,小声说:“阿果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。”
    简青竹听得心头一坠,一时竟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。
    她忍住鼻头的酸涩,温言劝道:“便是入了皇陵,往后想见的时候,亦可去皇陵祭拜。”
    阿果听罢,靠着她的颈窝,再不说话。
    天上的雪花绵绵而下,到了夜中渐渐成了鹅毛大雪,重重楼阁间白茫茫连成一片。
    榻前铜炉发出几声火花的轻响,周妙猝然惊醒,入目便是一条晃晃悠悠的金色链条,那一枚镂空缠枝熏笼垂悬帐下,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得摇晃。
    她抬眼望去,原是寝殿门扉露出了一丝缝隙,冷风灌了进来。
    她回身再看,枕边人果然不见了踪影。
    窗外漆黑一片,唯有洁白的雪影时而闪过。
    半夜时分,李佑白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走了?
    周妙心上涌起一丝古怪,她连忙翻身而起,披过厚斗篷,出了寝殿。
    华阳宫中此时此刻,悄然无声。
    立在一角的宫侍见到她自寝殿出来,赶忙埋低了头。
    周妙开口问道:“陛下呢?”
    宫侍低声答:“奴不知,奴将才换了差来。”
    周妙蹙了蹙眉,更觉古怪,脚下沿着木廊往前殿的方向而去,走了一小段路,方见前殿的格子窗果然透出了微亮的灯火。
    她顿住脚步,看了看身上的穿戴,不晓得殿中是否还有旁人,她有些犹豫了起来,不想贸然闯入。
    窗影在木廊上拉得悠长,周妙轻手轻脚地又行数步,忽听谈话声自格子窗朦胧传了出来。
    仿佛是宫侍惶惶的语调:“隆庆亲王平日里偶尔夜中惊梦,今日不晓得是怎么了,大半夜忽而梦游,四处乱走,守夜的宫人睡过去了,他不知怎么地就上了昭阙阁的露台,是以……是以摔了下来……”
    周妙心头猛地一跳,唯恐自己听错,赶忙又朝前走了数步,静静立在窗下。
    人声清晰了些:“杜医政和太医院好几个医政都去了昭阙阁,可是,可是隆庆亲王此一摔,人掉到了石板上,头颈触地……”宫侍语带啼哭,却又像生生憋住,音调全然变了,“医政,医政皆言,已是无力回天了……陛下去昭阙阁瞧瞧隆庆亲王……””
    庆王快死了!
    周妙胸中宛如落下一块大石,沉重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    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庆王,怎么就要死了?
    到头来,到头来,无论如何,庆王都会死么?
    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周妙忽觉手足俱凉,犹不敢信。
    简青竹呢!
    周妙心中乱成一片,只得默然呆立,耳边终于听到了李佑白的声音。
    他听上去似乎无波无澜:“昭阙阁中守夜的宫人如今何在?”
    “发现时……发现时已自缢身亡。”
    周妙脑中像有鸣啸聒噪,而格子窗内一时再无别的声响。理智上,她心知自己不该立在窗下听下去,可是双腿像是灌了铅,动弹不得。
    难道庆王终究难逃一死么?
    即便没被李元盛摔死,他仍旧跌下了高楼,即便当日没有死,今时今日也真地难逃一死么?
    耳边忽听脚步声起,周妙猛地回过神来,转身欲走。
    下一刻,却听木廊尽头的门扉“吱呀”一声,她再来不及退,抬眼便见李佑白立在门旁,静静地望向她。
    他披散着乌发,身上披了一件黑裘,内里露出了素白的中衣,他看上去也像是惊醒不久,半夜忽闻噩耗。
    可他的表情无悲无喜,只是静静地望向她。
    两两相望片刻,他的眼睛黑沉沉,又像是雾蒙蒙,周妙心弦突然抽紧,她脚下正欲动,想朝他走去,却见李佑白匆匆转回了眼,抬步往殿外而去。殿外的大雪静谧无声,宫人执伞紧随其后。
    李佑白走后,华阳宫愈是空寂。
    周妙浑浑噩噩地走回寝殿,慢慢走回榻前。
    铜炉内的炭火烧得正旺,升腾的热气吹散了她身上的寒意,可她依然发冷。
    庆王好端端地住在昭阙阁,为何会死?
    宫里头这么些人,谁还想杀他,谁还能杀他?
    难道真是意外?
    要是庆王真没了,简青竹怎么办,她又会做什么?
    李佑白,李佑白……
    周妙想得太阳穴抽痛,跌坐回了榻上。
    夜色幽深,风雪不歇。简青竹半梦半醒间,却宛如置身于一场难醒的噩梦。
    掐住她脖子上的双掌力大无穷,她全然不能呼吸,想要睁开眼睛,却也没了气力,饶是用尽全身气力,也只能将将撑开沉重的眼皮,透过一道细缝窥探,
    一个黑黢黢的颀长人影压在她身上,他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。
    十指渐渐收拢,刺骨的疼痛自脖子两侧蔓延,蛮横的力道几乎就要挤碎她的皮肉。
    他要置她于死地,而她好像也快死了。
    “救……命……”
    她张开嘴,想要大喊,却也只有微弱的两声气音。
    眼泪顺着脸颊流淌,温热的泪水贴着脸颊,流到颈边,落到了冰凉的珠子上。
    简青竹忽而察觉到除开铁石般的手指外,贴着她脖颈的还有冰凉的珠子。
    佛珠。
    道七和尚。
    简青竹用力地想睁开眼睛,可是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黑影。
    为什么道七要杀她呢?
    佛门戒律,戒杀为第一戒。
    简青竹觉得身上轻悠悠的,脑中却又清明了起来,仿若回光返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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